2006/06/11

四百年來第一戰: 麻園里長選舉側記

今天是基層選舉的日子, 回到我出生的鄉下找老同學, 看到了當地里長候選人的競選文宣而感動不已:
“協調開辦讀書會以建立學習的組織.”
“每個月透過鄰長分送一篇好的短文或保健資訊給每一戶以利增長知識.”

你可要知道, 那是一個世代務農的粗人聚集的小村, 農民們赤腳赤膊吹風淋雨, 樸實的一面是如此,粗俗的一面則在賭窟拼博時的粗聲穢語, 在雜貨店採買蔬果油鹽時的蜚短流長, 在店頭燒酒佐配花生加譟訐搦譙, 人們對別人家會讀書的小孩總有幾分敬重抬舉,對自家會讀書的小孩則是 ‘書獃’, ‘不八世事’ , ‘書讀到壁頂去’ 的諸般不屑. 在這樣的一個農村,竟然會出現讀書會這樣的競選政見,著實讓我驚訝也感動.
細看了一下提出這個政見的候選人, 一個歷任觀光大飯店主任, 電器公司廠長, 自己開過西餐廳, 並擔任過家庭教育中心志工及讀書會帶頭人的謎樣人物, 這很顯然不是鄉下地方討喜的頭銜, 人們更習於看到諸如協會理事, 幹事, 主委, 分隊隊長, 會長, 管理委員, 顧問一類的人物出來選里長. 一個53歲的退休商人, 勇敢地淌入地方政治的污穢裡, 他若不是天真, 就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外來人口. 隨著竹北市近年的繁榮發展, 這個號稱竹北小天母的鄉村移進了許多外來的上班族,醫師,退休人員, 想要在一個以賭窟酒鬼及鱸鰻聞名的農村搞讀書會, 鐵定是一個外星人. 但細問之後才知道, 這是一個本村世家的子弟,年輕時在外地打拼, 近年才遷居回鄉. 說他不了解地方或許並不冤枉他, 但只要提起他是誰誰誰的什麼人, 或者單看他的姓氏加上為人熟悉的輩分名號, 也約略猜得出這是何方人馬. 即使不看他政見, 單憑這一點點人脈淵源, 也不能說他不自量力.
我同學說在前前任里長家中遇過他, 他跟同學拉票, 同學劈門直問, “當選後你會怎麼做?你的文宣我看過, 想聽聽你更完整的直接說明”, 我的同學對這地方的了解, 大概不會輸給一位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半外來客, 他當然是對曲高和寡的政見給予現實的質疑, 尤其對這位長者堅持沒有競選辦事處,沒有旗幟標語的做法有過一番討論之後, “最後他跟我說, 服務比當選更重要’, 我同學當場告訴他, “單憑你這句話, 我就決定支持你了.” 我同學還鼓勵他說,只要他願意挨家挨戶做說明, 相信年輕人都會願意支持他. ,這一番外星人的對談, 聽得在場的前前任老里長一顆頭搖個不停, 這根本不是政治的搞法, 老里長為一雪前恥, 相挺之意不在話下, 但是這麼 “外行的政治操作”, 簡直是在聽天方夜譚.
我實在等不及想見見這位長者, 於是當場決定和同學去找這位傳奇人物, 雖然今天是投票兼開票日, 我想他大概沒空跟我們這等後生晚輩有什麼促膝長談的機會.
我們先到了前前任老里長家, 因為我們對這位直呼阿伯的老里長都很熟悉, 鄰居加親戚關係, 加上他兒子也是我們的同學, 我們決定先到他家一坐, 而那位外行候選人的家也不過是在隔壁兩戶之遠, 我看到這位候選人家門旁貼了一張競選海報, 屋外搭了帳棚, 幾位婦人在忙進忙出張羅吃食, 這是我們熟悉的競選場景.

老里長家賓客滿座, 包括我的大堂兄及幾位面熟的長者, 反正就是叔叔伯伯的一陣亂叫. 一番客氣讓座之後,我們也加入話局, 我同學還有立場表達點意見,我是一個搬離故鄉近二十年的半外來客, 只有聽話的份兒. 正值酒酣耳熱之際,老里長信步邁入, 劈頭一句: “老仔贏去啊!” 意即現任里長贏了, 這當然不是意外消息, 現場無人露出失望神情, 但是破口大罵 “本里無恔人(能人)”, “庄人良心都被狗咬去” 之類的惡口紛紛出籠, 有人說 “走吧吃米粉去”, 更多的 “輸啊,沒心情食”的意氣之語把食慾給硬生生遏止. 看來真正的競選總部應該是在老里長這裡.
我想該是時候過去找那位落選人認識一下了,對一個口說”服務比當選更重要”的人, 再沒有比樹倒猢猻散的這一刻更好的驗證時機.
我偕太太出去走走,經過帳棚外時, 立刻被一些熟識的叔嬸招呼進去吃炒米粉, 才剛進帳棚, 我就看到那張在競選文宣上認識的臉孔, 他微胖的中年身材搭上他炯炯有神的平頭, 頭髮灰白, 臉色紅潤, 滿臉笑容, 我逕自走上前去,伸手與他相握, 開門見山就告訴他 “我特地過來跟你認識”. 他回握的手有力而熱情, 並不因為我明說是外地人沒給他一票而稍減分毫. 他回問我姓名, 並頻頻感謝我日後願意為讀書會繼續幫忙.
沒有絲毫敷衍或落寞, 他邀我留下吃炒米粉, 儼然他才是今天真正的當選人.
這是一張沒有沾染廟埕神壇婚喪酒宴政治文化的長者面對地方選舉失敗時的臉, 我會永遠記得.

餐後, 我又回到老里長家, 憤怒之氣正值高點, 連老里長的兒子, 也是我的老同學, 都因為老里長違背了對家人不再涉足地方政治的承諾而憤憤不平, 兒子氣老子抵不過外人慫恿而再度插手地方選舉及神壇主委職務, 前一次讓黑函中傷的名譽掃地未了,這次又搞得自己灰頭土臉, 老里長則默坐一旁雙肩鬆垮兩眼微閉, 好像今天他才是落選人. 我看了於心不忍,仗著我老爸有過與他並肩站在高等法院面對選舉糾紛官司的同志情誼, 我挪坐老里長身旁,捧起他的手安慰他, 那是兒子對他的心疼不捨, 老里長才又開口說出他的一點點想法.

透過他人語帶憤慨的七嘴八舌, 我才知道, 原來這位 “清高的” 落選人, 不僅沒有採納任何傳統選戰建議, 甚至本來連炒米粉這種近鄰交流的吃食活動都不願意辦的, 因此引得老里長這邊人馬憤慨不已. 剛才候選人的太太, 侍立桌旁跟在桌吃米粉的人說”真歹勢, 乎您大家失望”, 溫文儒雅的笑容, 在夫婿落選的這一刻, 沒有任何冷漠或難過, 這樣的一對夫妻真是令人嚮往不已.

我知道在這個村子裡,除了平日談論佛理的同學之外, 我又多了一個可以登門拜訪的長者兼朋友, 我們這個村子有這麼優秀的里長候選人, 這麼深具人文氣質的理想堅持者. 離開故鄉近二十年之後, 我第一次在這賭窟酒鬼及鱸鰻的村子裡而不覺孤單絕望.
當然, 我會很驕傲地告訴你, 那個村子叫做麻園里, 那位落選的長者叫曾煥崑.
沒錯, 麻園里的選舉才真正開始呢, 我會是麻園的終身助選員. 讀書會, 圖書館…我年少的夢想啊,竟直到我年近四十才有了一點點實現的可能.

PS.我在麻園里出生長大到二十歲那一年, 與其說我對這個農村有著深厚感情, 還不如說我是眷戀著那二十年的生命過程, 在那裡因為貧窮而自卑自憐, 因為對低層百姓的生活理解而憤世嫉俗, 因為發憤脫離這悲苦的一切而奮鬥努力. 我親愛的村人因為選舉而決裂,我父親因為情意相挺而涉入幽靈人口的選舉糾紛, 官司直打到台北最高法院. 最後緩刑罰款收場, 恩怨卻自此種下,仿若永生難解. 我的故鄉,我會為你獻出一點什麼的. 我唯一的武裝不是財富不是勢力不是酒量不是口才, 而是釋迦牟尼佛諄諄教誨的這一句話: “諸菩薩善用其心, 則或一切勝妙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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